图书简介
第一节 研究课题的确立及意义
一 问题的提出
本书所探讨的“国体”不是现代西方政治学里的概念,而是日本自幕末以来直至战败期间使用的一个专有名词,专指日本以天皇统治为核心的国家体制、社会体制以及价值体系等。对日本的“国体”是什么以及日本的国体为什么优越进行阐述的各种思想、言论统称为“国体论”,它是日本对自身国家特性和民族独特性的自我阐述。一概称为“国体论”的各种论说其实观点各不相同,有的甚至完全对立,但从整体上看,却都有如下共通点:把日本看作以天皇为现人神的神国观、对天皇万世一系支配的强调、对统治关系的伦理化解释(以“家族国家观”为代表)、以日本为本国的差序的世界秩序论,等等。国体论在明治维新后被确立为近代
但有两个现象与国体论在近百年的时间里占据的显赫地位极不相称。第一,尽管作为国家意识形态,凌驾于所有思想之上,并有官方文件对“国体”做解释,但“国体”的定义始终暧昧不清,这不能不说是个悖论。日本近代围绕“国体”一直在不停地争论,关于什么是日本的国体,日本历史上做出的解释不计其数,而且都声称自己对日本“国体”的解释才是正确的。从幕末的尊王攘夷运动、1889年明治宪法的制定、1911年的天皇机关说争论,到1935年以明确国体含义为旗号的“国体明征运动”(也叫第二次天皇机关说事件),国体论的宣扬达到顶峰,文部省于1937年特意发行了《国体之本义》作为解释国体的教科书,但对国体是什么依然没有做出清晰的回答。不仅如此,日本战败后1946年围绕着新宪法的制定又发生了一场“新宪法有否改变国体”的争论,争论到最后仅得出一个折中的结论,即国体有否变化要看国体怎样定义:如果国体仅指政治的方面,即如果仅以统治权的所在来区分国体的话,那么国体无疑是变化了的,因为明治宪法规定“天皇总揽统治权”,而新宪法里则规定主权归“全体日本国民”;但如果国体指的是道德和精神层面的话,由于天皇依然“是国民憧憬的中心,是与国民心心相印的”
正因为如此,丸山真男曾想就近代天皇制中“正统与异端”的主题进行写作,却最终没有完成,就是因为某种思想和人被贴上“反国体”的标签打成异端的事件层出不穷,而“国体”的定义却一直含混不清,直到1945年战败都没有定论。因此据说丸山在20世纪80年代末终于放弃了“正统和异端”的说法,改称为“没有正统的异端”。
和辻哲郎指出的国体词汇混用的现象确实是国体定义不清的原因之一,但这远没有触及国体问题的实质。事实上,每次国体争论都不可避免地先从定义国体开始,但这仍然不能消弭下一次国体论争的出现,而国体论在历史上的数次勃兴,都出现在国内外危机增大的重要关节点上,仅凭这一点就暗示了国体问题并不是个单纯的概念界定问题,它的反复出现、每次出现的时机、定义始终暧昧多元,其实都与日本近代国家建构中面对的课题与存在的问题点相对应。作为近代日本的国家意识形态,国体论所关涉的不是纯学术问题,而是与日本近代化过程中政治与社会构造的变化密切相关的重大课题。
还有一个现象与国体论在历史上长期占据的统治地位不相称,那就是“国体”一词在战后从大众舆论层面上逐渐后退,到今天已几乎不再被提起。1936年伊东多三郎在他的著作《国体观念的史的研究》一开头就指出:“国体是什么?这一词语的含义现在无须再进行说明,凡是日本人都知道。”
近代日本的“国体”不仅体现为政治制度,同时还是一套保障制度运行的意识形态和价值体系;它不仅是近代天皇制国家的统治原理与政治合法性论述,还渗透到了民众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贯穿在民众的思维方式与社会行为模式之中。近代以前的中国虽然也经历了漫长的皇权统治,却并不存在像日本“国体”这样的现象。其实,国体论中含有大量非历史、非理性化的内容,如日本建国的神话、皇统2600多年的计算方法以及天皇是诸神之子的“现人神”等说法,经日本实证史学的调查和研究后早已证明是虚假的。久野收曾说过,“天皇信仰与科学相冲突就不必说了,它所含有的内容甚至明确地与常识相冲突”
为什么“国体”作为日本近代国家的意识形态,其地位如此重要,但定义却始终暧昧不清、无法统一?为什么不能像西方政治学里用来称呼国家形态的词汇那样具备明确清晰的内涵?本书试图从“国体”这个概念出发,厘清它在近代前后的用法,并试图指出,“国体”不仅是一个概念,同时也是从明治时期开始建构的一种意识形态,它是对近代国家建构这一课题的回应。由于日本在政治、社会、宗教等方面有其独特的特征,它在向近代国民国家过渡的过程中无法完全照搬西方的近代化模式,这使明治建立起的近代国家不仅与西方相比具有诸多看似相近实则不同的特征,也使它在很大程度上区别于同属东方社会的中国。这一近代化历程的独特性与复杂性在作为其意识形态的“国体”概念上直接得到了体现。这就是为什么“国体”不能在西方政治学里找到一个对等的概念,而且无法完全归入法学政治学范畴的原因。因此本书将以近代国家建构为主线,对国体论在近代历史上反复兴起这一现象做出考察,思考它在日本国民国家建构中的作用。
二 研究的目的与意义
不过,研究这样一种在现代生活中几近废语、死语的概念,是否有价值呢?或者说,在战后70年的今天,还执着于那段历史的旧事,是否有意义呢?对于历史上不断消失的思想和风物,葛兆光曾有过“思想史既做加法也做减法”的提法,建议将思想史中对于加法的注意力适当转移到减法上来。
“我在想,思想史为什么不应当把对于加法的注意力,适当地转移到这些减法上来呢?看看这些逐渐被有意或无意淡忘的、被边缘化的、被驱逐到历史记忆深处和社会生活秘密处的东西,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命运。在这样的发掘中,也许一些失落的历史会被打捞出来,仿佛在古墓中挖掘出来一些器物的碎片一样,当它们被拼合时,我们也许会发现历史的真相。”
葛兆光提出这个问题所针对的是思想史研究中的现代性叙事方式。他指出在以往的哲学史和思想史中有一种对“新”的崇尚,人们“通常只关心追踪和叙述那些层出不穷的新思想和新思想家”,“撰者总是希望在历史中叙述越来越多、越来越新的思想发明和知识发现”,仿佛思想和知识“一样依从着进化的规律,越靠后就越进步”
由于用后设的观念来看以前的历史,人们容易认为消失了的东西对现在是不重要的,或者常用进化论的观点看待那些消逝了的事物,认为它们之所以消逝是承受不住历史的考验,是对今天没有用处。在“理性”、“文明”、“进步”等现代性观念之下,与这些观念相符的事情就能够进入历史记述,而有些史实则被减去,成为“被理性的历史埋没的历史”。于是历史和思想史既在做“加法”,同时也在做着“减法”,所以葛兆光提出了要适当加强对思想史中“减法”问题的研究的看法。
对国体论的研究就相当于做“减法”的思想史研究:国体论在战败前占据了思想的正统地位,不仅频繁出现在天皇诏敕和官方文件中,而且以政府的力量向日本国民甚至殖民地人民强行灌输,使“国体”成为一个“凡是日本人都知道”
然而语汇的消失并不一定等于语汇所负载的社会意识的消失。因为除了那些以概念的形式表达自身的意识之外,社会生活中还存在着大量没有自我表达的意识。弗洛伊德在个人行为心理学中揭露出个人的潜意识,勒庞的《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则在社会心理学领域对民众的集体无意识和潜意识做了分析和解剖。
1.从幕末时期开始,每当日本面临重大国内外危机的时刻,都会出现国体论勃兴的现象,许多重大问题都是围绕着与国体的关系展开的,这不是历史的偶然。在认识近代日本的国家原理与性质时,国体论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课题。国体论的确立与演变与日本政治的近代化进程互为表里,也可以说它是有日本特色的近代化政治理论。
国体论与日本近代国民国家的建构具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它不单纯是一种意识形态,还和日本民族的独立与延续、“使日本不失之为日本”的课题即民族认同的课题紧密相连。由于不仅仅停留在思想层面,还形成了政治运动的弘扬国体的运动,更可称之为“国体民族主义”
国体论曾与日本的法西斯主义和军国主义有着密切的关系,这是历史的事实。但本书力图避免简单地罗列这些事实,或只以“极端反动”等简单的评价结束对国体论的考察。因为尽管含有大量“前近代的”、“反动的”因素,但从逻辑上来讲,国体论是为了完成日本的近代化而被选择的,考虑到国体论在日本近代所拥有的重要地位,如果它仅仅是封建复古的意识形态,很难想象明治初期学贯东西的政治家和思想家会拿它来服务于日本的近代化。本书的目的就是为了理清这样一种包含了大量“前近代”因素的思想是如何适应了近代日本的国家战略和政治统治,以及为什么国体论可以做到这一点。通过从政治、社会、宗教三个层面对国体论的深入剖析,相信可以对近代日本的国家原理和性质有更深入的认识。
2.国体论虽是日本特有的意识形态与观念,但它所反映的问题并不仅限于日本自身,还包含着非西方世界的后发国家追赶在经济和价值观上都具有渗透力的西方发达国家的过程中所面临的共同问题。
国体论是以民族和国家独特性为诉求的日本民族主义的体现,它唤醒了民族意识并加强了民众对民族和国家的认同。当面对外来的压力,或是与异文化进行大规模接触时,一国对自身民族和文化独特性的认识就被激发出来,没有形成固定政治单位的民族会进而要求建立一个政治单位与民族单位相一致的国家(nation state)。许多非西方世界的后发国家的民族主义往往是在受到西方发达国家的压力之下被激发出来的,它们向近代国家的过渡无法采取自然演进的形式,而不得不进行人为的建构。这一过程中,统治阶层面临着学习西方并同时保存民族传统文化的双重课题,国体论所体现的就是日本政治精英和知识分子在这个课题上的选择。在这个意义上,类似国体论的现象未必是日本一国所仅有的,而是可能在不同的国家和时代变换着形式和名称出现。它既有日本的独特性,同时从后发国家回应近现代化课题的视野来观察的话,又具有某种普遍性。
3.在现实的层面上,对国体论的研究有助于对日本的战争责任问题、历史认识问题和靖国神社等问题的理解。
一个民族的历史很难有绝对的断裂,也很难有绝对的创新。“国体”对日本近代的精神结构造成了深刻的影响,也给战后的日本社会投下了复杂的阴影。历史问题、靖国神社问题和战争责任问题是妨碍中日间达成共识的几个关键问题,再加上日本保守及右翼势力在政治上的有意利用,使这些问题更加纠结难解。在这些问题上如果想突破就事论事的论述,就要深入到形成这些问题的思想土壤中去寻找根本症结。在直观的层面上,这几个问题可能与国体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是在深层次上,它们却是植根于国体论的思想结构之中。历史问题的核心是皇国史观,它是强调神国论和万世一系天皇统治的国体论的直接衍生品;被称作“护国之神”祭祀在靖国神社中的人,正是为了实现所谓国体的理想而殉身的人们。在战争责任问题上如何认识日本国民并非纯粹出于被迫而产生的“协赞”行为,更是离不开对日本国民在“国体”教育之下生存状态的认识。
由于“国体”在战败之前并不仅仅体现为政治制度,而是渗透到历史、宗教、伦理道德等领域的一整套价值体系,所以历史、靖国神社和8战争责任的问题与“国体”相关就不是件难以理解的事了。也正因为如此,虽然战败导致了日本政治制度的改变,但由于国体论是以诉诸日本书化,传统独特性的方式来构建国民认同,所以在战后不诉诸政治,而是以民族文化传统为旗号的许多与战前国体相关的诉求就具有了相当的隐蔽性。
比如,战后过去几十年后,日本出现了一股国家主义的潮流,其中很多都和战前的“国体”价值直接相关,更有人因此指出应警惕日本“军国主义的复活”。比如战后废除了战前作为神武天皇即位日的纪元节(2月11日),但在1966年纪元节又作为“建国纪念日”复活。1988年昭和天皇病重并于翌年去世时,日本全国上下被要求节制一切娱乐活动,整个社会陷入一片“自肃”
这些逆流是否等于“国体”意识的复活?如果不对“国体”概念的源流、内容和实质做出历史的剖析,将无法对这个问题做出正确的解答。但这同时也需要对产生战后日本民族主义的社会和政治背景做出考察,由于这一考察的课题之大已非本书所能涵盖,因此在本书中笔者将仅对“国体论”作历史的考察,期待本书对国体论的考察能为观察战后日本的政治现象提供一个历史的视野,国体论在战后的残留影响容笔者作为今后的课题继续研究。
三 研究对象的设定
本书以日本近代以来的“国体论”为研究对象,考察的范围设定为幕末至战后日本新宪法制定这百余年的时间。对此需要做以下几项说明。
首先是“国体论”与“国体思想”以及民众的“国体意识”的区别。国体论是以论文、著作或争论的形式展现的国体思想,因此本书列入文本考察范围的多是有代表性的意识形态制造者和拥护者,即政治家以及知识分子的著述和言论,而民众对天皇的朴素感情则不作为直接考察对象。这是因为,第一,国体论在幕末的首次勃兴,就是以知识界对时局回应的形式出现,明治时期被立为官方意识形态之后,更是由政府自上而下向民众推行,民众的国体意识更多的是政界和知识界宣扬国体论所产生的结果。因此从总体上来看,日本战前和战中的民族主义存在突出的自上而下的特征,丸山真男等知识分子称之为“国家主义”乃至“超国家主义”,正是基于这一事实。第二,国体论虽然也掺杂着感情的因素,但其“原则上是以论文著作的形式出现的”,是以理论的外在形式表现出来的论说(尽管这些“理论”未必具有科学性),而国体思想“更多的要从国民复杂多样的生活中去发现,就资料来说不如国体论那么单纯”
第二点需要说明的是“国体”的多义性及定义。
19世纪的政论家白哲特(Walter Bagehot,或译作白芝浩)在谈到“民族是什么时”说,你要是不问,我们都知道它是什么;但要马上对它做出解释或定义,却是不能。
其一,国体论自幕末以来经历了一个长期的变化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它与日本的政治实践存在着互动关系,为了回应不同的时代课题,其强调的重点有所转移,逻辑内容也在不断地进行自我修补。这使得国体论的内容在100多年的历史中变动不居,因而显得有些面目不清。其二,从词语本身来看,“国体”一词的多义性在于两种用法的并存:一是作为西方现代法学概念的译语,一是在西方法学传入之前在日本就已存在的用法(不妨暂称之为“传统用法”)。日本在近代以前就已使用“国体”一词,表示国家的状态、样式或是国家的体面,等等。但在西方现代法学传入日本之后,日本的法学者在翻译德语“Staasform”——表示以国家的主权所在来区分的国家形式——这一西方现代法学用语时,采用了本土语境中已有的“国体”一词,这两种语境的混用使得“国体”无法成为一个纯粹的法学用语,而是被赋予了浓厚的价值色彩(如“体”、“用”之分),囊括了法律、政治、伦理、道德、历史、风俗等多个领域的职能。其三,国体论在成为官方意识形态之后,其解释及运用皆具有鲜明的目的意识,可以说它的面目不清也是有意为之的结果。正因为含义不清,才能无所不包,这正是丸山真男批判日本式思想存在“无限抱拥”
因此,想要为本没有边界的国体论设定清晰的边界,或是硬要将本来缺乏体系性和理性的国体论整理成逻辑清晰的体系,都是无益之举,反而会远离国体论的核心与实质。国体论正是以一种缺乏体系和逻辑性、内容含混不清的存在,无论是在积极的统合民众方面还是在消极的压制异端方面都发挥了无与伦比的意识形态作用——这才是国体论真正的问题所在。正因为“国体”这一词语的多义性,才更值得纳入思想史研究的视野。
那么,对于国体论这样一种不具备严密逻辑和完整理论体系的思想,是否就无从定义呢?实用主义的开创者皮尔士(Charles Sandres Peirce)给我们提供了有效的方法。他说:“如果一种概念因为不清晰而使人困扰的话,可以试着思考这个概念的对象给我们人类的行动带来了什么(一般性的)影响。这样想到的影响的总体,就是这个概念的含义的全部。如果对于某一概念(的对象),想不出它的影响的话,那就说明这个概念原本就没有什么意义。”
皮尔士这段话提出了从与行动的联系中考察思想的意义,成为实用主义的格言。它本来的含义是,如果思想不产生实际的效果,就不认为它有意义和作用。这里姑且不对实用主义做评价,但对于国体论这样一种缺乏逻辑的一贯性、无所不包又没有统一定义的思想而言,这段话却提供了一个对它进行定义的行之有效的方法,那就是从国体论发挥的作用和功能来为它下定义。
简言之,国体论是一种对日本国家特性及其基本构成进行解释的论说,是从明治时期开始的一种意识形态的建构。它的目的是为日本在近代化过程中采取的制度与政策提供正当性,同时凝聚民众的国家认同。它发挥了阻止社会分化、削弱阶级冲突、动员民众力量、提高行政效率等方面的作用。虽然国体论的内容繁杂不一,甚至相互矛盾,但从总体上看存在一些基本的共同点,即强调日本民族历史、社会与文化的独特性,这种独特性突出表现在神国观、天皇制、家族国家观以及政教合一等方面。
第三点需要说明的是研究时限的设定。虽然国体论者总是号称日本的“国体”始自古代、“国体”的用法自古代至近世一直都有使用,但实际上,“国体”与“国体论”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国体论是近代前后才出现的一种现象,它是适应日本近代化这一课题而出现的,而古代就开始使用的“国体”一词则完全不具备国体论所指的含义。换句话说,国体论者只是借用了自古就有的“国体”一词,在为之赋予了特定的含义这个意义上,无异于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概念。虽然国体论的官方意识形态地位是从明治时期开始确立,但早在幕末时期就已出现了具有近代元素的国体论,主要以后期水户学会泽正志斋的《新论》和吉田松阴为代表,他们的思想为幕末尊王攘夷和倒幕运动提供了思想依据,并成为明治维新的原动力,所以本书将国体论的研究时限定自幕末时期起。但这个时期的国体论只能算作有近代因素,并不真正具有近代的性质,所以本书将它看作国体论的前期形成阶段,作为一个背景在文中交代,重点则放在明治时期以后。
1945年的战败作为战后历史的起点,标志着战前所谓“万世一系的天皇总揽国家统治权”的国体的崩溃。但本书并未将研究的下限设在1945年,而是定在比战败稍晚一些的新宪法制定(1947年),原因在于新宪法的制定引发了对于国体的又一轮争论,也是有关国体论的一次重要争论,因此将这次争论作为本研究的终点。虽然战败宣告了绝对主义国体的崩溃,但并不等于国体意识的立即消失。尽管宫泽俊义和丸山真男等学者将日本签署投降协定的1945年8月15日称作“八·一五革命”,但1947年的这场国体争论本身已经表明,这场被知识分子称作“革命”的历史事件更多的是一种自我激励和理想的体现,它与真正的革命之间存在着相当大的距离。当然,这场争论的结束也并不意味着国体论的消失,本书将这一事件作为考察的下限,只是为了突出这样一个事实,即国体论的消失与国体的消失绝非同一件事,也不是同一个层面的问题。
本研究大致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属纵向考察,介绍“国体”的概念变迁与国体论的学说史,即第一章和第二章;第二部分包括第三章至第五章,属横向考察,以专题的形式,围绕日本的近代国家建构,选取国体论的三个重要侧面,分别是国体论的政治层面、国体论与社会(国家与个人、社会的关系)、国体论的宗教层面,深入分析其特征、结构与功能。第三部分即第六章为结论部分,围绕国体论与近代国家建构的几个理论问题进行探讨,指出日本近代国家建构的独特性,以及国体论在国家建构中的功能。
第二节 先行研究的现状与问题
由于“国体”在战前属于禁忌,所以对于国体的思考、质疑和研究在战前都被禁止,只有在天皇制国家体制因战败而崩溃、国体的禁忌被破除之后,对国体论的真正研究才算开始。但是,尽管国体论在战前有着如此重要的地位和影响,在战后的学界里却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有很多,首先,从结果上来看,国体论并不是一种理性化的理论,也没有形成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充满了以自我民族为中心的情绪化表达,这使它较难引起研究者的学理化兴趣。其次,它曾是军国主义和法西斯主义利用的意识形态,不仅是中国学人,许多日本学者在战后提起国体论也马上会产生某种不快的印象。当然,这种对国体论的厌恶情绪也有对侵略战争的反动的因素在内,但在结果上,这造成了学界轻视国体论研究的整体倾向。因此,虽然自德川中期以来,颂扬日本民族优越性的国体论书籍汗牛充栋,但与之形成对照的是,战后对国体论的研究无论在数量还是深度上都非常有限。政治思想史学家桥川文三在1985年的论文《国体论·两个前提》中力陈“国体研究的必要”,他敏锐地注意到,国体论的研究并不单纯是学理问题,更是一个现实的政治问题。
总的来看,迄今为止学界对国体论的研究中,常见的态度有以下几种。
一种态度可称之为“反感非理性型”。认为国体论中充斥了大量非理性因素,是一套自说自话的逻辑,更多地呈现为一种纯粹心情式的表达,因此容易以非理性、神秘主义、前现代为由回避国体论的研究,把它排除在理性至上的现代科学的研究视野之外。实际上,在政治领域中存在着大量非理性化的因素,这毋宁说是政治的常态。很多时候促成政治行为的恰恰是这种狂热的、不受理性支配的因素,有时甚至仅仅是某种情绪。这些都难以进入现代科学的理性视野范围内,但它们不仅确实存在,还是政治的核心问题所在。正如同卡尔·曼海姆所说,真正属于政治范畴的行为恰恰发生在“理性化尚未渗透进来、我们不得不在没有规则可循的情况下作决定的区域内”
另一种是“追本溯源式”的研究,将国体论的内容向上追溯,发现日本有文字记载以来就有敬神崇祖的思想,因此下结论说国体论是日本民族自未有文字的太古时期就有的一种传统思想,没有意识到它其实是近代“发明的传统”。追究国体论的思想来源当然是必要的,但是这种做法的问题是只看到了国体论与近代以前思想的相似之处,却没有意识到其不同之处。卡尔·曼海姆曾说过:“(前略——引者注)如果人们醉心于把类似的思想动机追溯到它们最终的起源,那么,要找到每一种思想的‘先驱者’总是可能的:没有以前已经说过的话,也没有以前不曾说过的话,我们所要研究的合适的主题是观察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理智生活怎样和以什么形式与现存的社会的和政治的力量相联系。”
在国体论第一次在历史上兴起的幕府末期,志士吉田松阴和大儒山县太华曾有过一场国体论争,那时山县太华回应说,“国体一语,宋时之书等往往有之,然我邦之书中未尝见之,此语之用当始于水府”。
还有一种态度是侧重国体论宗教性格的一面,这种态度是在日、中以及西方学界中共有的现象,为论述方便起见不妨称之为“宗教偏重型”。它的表现就是将国体论问题化约为国家神道问题。如京都NCC宗教研究所
然而,这种以宗教外观示人的意识形态,其本源恰恰是政治性,而非宗教性。因为这种所谓的“恶用”不是政治权力无端肆虐的结果,反而恰恰是政治家经过各种试错之后选择的解决当时日本所面临实际问题的办法,这其实是当初的设计者有意为之,国体论在日本近代化进程中承担了重要的政治职能,恐怕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正如天皇制是“不以权力的形式表现权力”一样,国体意识形态是一种不以宗教的形式表现的宗教,丸山真男将它称之为“非宗教的宗教”
一 日本学界的研究
1.国体论的基础文献
国体论的相关文献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对国体本身的阐述,即对日本的国体是什么以及为什么等内容进行的论述;另一类是对国体论的论述,即对历史上官方或学者的国体论进行评判的论述。不妨把这两者称之为国体之论与国体论之论。这两类中都既有国体的支持者又有反对者。第一类多发生在战败之前,参与论述的既有官方也有民间学者,官方以敕语、训令和法律等形式,自上而下地进行国体教化;此外还有儒学者、国粹论者、宗教家、神学家、法学家等,或出于内心的信仰,或由于时势所趋,或由于学术理由,发表对国体的见解(多是维护),不一而足。正是这些论述实际参与了国体论的形成与巩固。而第二类论述大多出现在战后,这是因为对国体和天皇制的讨论和评价在战败后才得以解禁,对国体和天皇制的客观评价战后才成为可能。当然,战前也有对国体论的批驳,战后也有为“国体”辩护的论述,国体论的评判者同时也可能发表自己对国体本身的看法,所以如上分类只是为了论述的方便,并不具有严格的界限。
下面将按照这两种分类,对国体论的历史与现状作一概观。但在这之前,先将国体论的基础文献列出似为妥当。这里的基础文献指的是最大限度地做了国体论收录汇集工作的文献,可以作为原始资料,成为进一步研究的基础。考虑到将其放入以上两种分类的哪一类都不太适合,故先列出。
第一,是内务省神社局1921年编纂的《国体论史》。它溯及了国体的用法渊源,并从德川时代开始,一一收录了不同学者对国体的各种论述,并加以简要评论。所收条目繁多,对于了解国体论史全貌很有帮助,是一部基础文献。但存在两个问题,一是出版于1921年,之后的国体论没有收入其中。虽然国体论的兴起和正统性地位的获得都在20世纪20年代之前,但从政治思想对政治实践的影响来看,国体论对政治实践的作用反而在20世纪20年代之后最为突出。第二个问题是此书由内务省神社局编纂,虽然对待史料的态度严谨,但站在官方立场上为官方意识形态作史,自然是褒扬国体论的赞同者贬抑批判者,并非秉持科学的态度达到研究的目的。
第二,是里见岸雄(1897—1974)的国体学丛书。里见岸雄于1936年创立日本国体学会,1941年任立命馆大学法学部教授,次年创设国体学科。战后率日本国体学界编写了共13卷的《日本国体学》丛书,其中第1卷《国体学总论》、第2卷《国体思想史》、第3卷《国体论史》,都是研究国体论的基础资料。他的《“国体”的学语史的管见》一书中也详细收入了“国体”用语在不同时代的用例。他试图创立“国体学”学科,建立一个统一的国体定义,所以对国体的定义和用例进行了详细的梳理。在《国体学总论》里,包括注释和引用在内,他收录了自古至今476例国体用法。
里见的著作里增加了内务省《国体论史》里没有收入的昭和时期与战败后的内容,内容详尽,但是他没有将国体定义的模糊不清作为日本近代化的结构性表征来看待,国体论对日本政治实践和国民精神的影响,也完全没有进入他的视野。再加之他本人是主张将日本国体向世界扩张的皇道派国体论者,所以虽然其资料丰富,对待史料态度严谨,但其观点却难以令人赞同。他1928年出版的《对国体的疑惑》一书中,将国体定义为“日本民族于国家生活树立的普遍妥当的人生指导原理,或是统制原理”
第三,是日本学士院1979年编纂的《帝室制度史》,共六卷,其中第一卷专讲国体,分为国体之语义、国体之渊源、国体之本义、国体之尊严、天皇与国土、天皇与臣民六个部分。书中将国体定义为“万世一系的天皇君临我帝国,皇统连绵,与天壤无穷,君德覆盖四海,臣民克赞皇谟。义则君臣,情同父子,忠孝一致,以扶持国家之进运。此乃我帝国特有之事实”
除此之外,也有其他的国体论史著作可资参考,如船口万寿的《国体思想变迁史》
2.日本学者的研究
可以说,国体论是个既旧且新的课题。说它旧,是因为国体论意义上的“国体”一词作为“能指”已在当今的言语世界中消失,甚至变成了一个“死语”。在近代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国体论,尽管在从幕末算起直到战败的一百多年的历史中其地位一直无可撼动,但现在却被搁置在研究的角落里少有问津。说它新,是因为国体论的研究历史并不长,只是战败以后的事。由于天皇制国家体制因战败而崩溃,国体的禁忌因之破除,因此在战败后初期,言论一旦获得自由,对天皇制的批判旋即大量涌出。但尽管如此,抛开情绪的宣泄不算,以国体论为题的批判性研究并不多。
战前的日本共产党及讲座派马克思主义学者——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日本共产党和讲座派马克思主义阵营的知识分子就开始了对天皇制的批判。作为一种成体系化的思想和主义,日本共产党和讲座派知识分子是在天皇制绝对主义的全面压制下公然与之进行正面对抗的唯一一股力量。
最早提出“天皇制”这一用法的,就是日本共产党的纲领。这主要指1932年的“关于日本局势及日本共产党的任务的纲领”,简称为“32年纲领”,是由共产国际所作、日本共产党翻译而成。
1932年到翌年刊行的《日本资本主义发达史讲座》中,虽然并没有使用“天皇制”这个用语,但其历史认识的框架是和“32年纲领”相呼应的。以《日本资本主义发达史讲座》为代表的讲座派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理论有以下三个特点
(1)从经济范畴的角度来把握明治维新以后的日本近代社会;
(2)把近代日本国家看作是以半封建的农村为基础的绝对主义国家,天皇是其集中体现;
(3)整体来说强调前近代性,而且强调矛盾的激化及对革命的展望等。但这种知识分子的论述并不能如实反映现实的政治状况和社会意识。
日本共产党是天皇体制下最受压制的少数派,所以将天皇统治的体制对象化以及对体制构造的认识,才首先从站在体制对立面的共产党内部产生。但是也正由于这种认识出于“少数人的抵抗感觉”
对战前日本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天皇制认识进行了广泛研究的犬丸义一指出,对这个局限性有所克服的是流亡到中国的日本共产党员野坂参三。
丸山真男一派的研究——
日本共产党对天皇制的批判中所忽视的精神构造的问题,不能说在战后得到了有效的解决,因为政治正确的批判性话语丝毫不能触动被批判对象,是战后左派知识分子中一直有的一种尴尬。但是在战后的一小部分知识分子那里,这个问题得到了重视,那就是丸山学派。应该说,对讲座派和丸山派天皇制研究的批判性研究大量存在,且不乏精辟独到者,但在近代天皇制研究领域,讲座派和丸山派的影响力非常之大,不管是赞同还是批判,讲座派和丸山派的研究都是无法回避的。
就国体论研究而言,丸山真男的贡献在于,他敏锐地意识到单用制度论来分析近代日本的政治问题存在着盲区,因为“国体”既不是单纯的制度也不是单纯的暴力机构,它还内在于国民的精神内部,驱动并限制人们的行为。
丸山真男可以说是战后知识分子中对“国体”问题最为持续关注的学者。韩裔日籍学者姜尚中认为,丸山自从在战后以论文《超国家主义的逻辑与心理》崭露头角以来,其毕生的课题可以说都是与“国体”进行斗争。
第一,在丸山那里,对“国体”的批判与他对所谓的日本“传统思想”的批判密不可分,因为国体正是日本思想界中思想杂居性问题的实体化表现。他指出,日本式思想的一个重要特质就是思想的杂居性,即诸多思想以排列组合的方式共存着,却缺乏真正的对垒和交锋,外来的思想是在被抽取了它所由产生的历史文脉和思想史前提的情况下被作为成品吸收到日本思想中去的,因此思想丧失了与现实的联系,与所谓的日本“传统思想”抱合在一起,他把这称之为“无限抱拥”性。
第二,尽管“国体”和“国体论”在日本属于专有名词,但是丸山并没有把日本的国体论看作日本仅有的现象,他反而在世界史上为其赋予了位置。在丸山真男生前尚未整理发表的文献中,丸山指出,日本的国体论虽然非常特殊,但并不是全然孤立的现象,在美国也有类似国体明征运动的现象。丸山真男在讨论近代日本的“正统”与“异端”问题时,区别了“L正统”与“O正统”两个概念,前者指制度上的正统(Legitimacy),后者指教义上的正统(Orthodoxy),而“国体”对应的正是近代日本的“L正统”,国体论则是“O正统”的问题。丸山认为不能将国体与国体论区别开,因为国体论讨论的恰是何者为日本的“L正统”的问题。而对近代日本的国体讨论进行思想上的分析时之所以呈现出极为错综复杂的样貌,正是起因于这里。
丸山将日本国体的构成要素总结为四点:(1)皇统一系:就史料所记来看,没有对皇统的篡夺者,除了在南北朝这一例外的时期之外,其他时期并无正闰问题。(2)神敕的正统性:如果天皇制只有第一个要素,则只能意味着“时间长的就是好的”,不过是韦伯所说的传统型正当性,而实际上天皇制在这一点之上还加了其他要素,其一就是神敕的正统性,即天照大神赐予皇孙的神敕,历代天皇统治都宣称继承了这一神敕,由此将继承型卡里斯玛与传统型正当性相结合。(3)对历代天皇圣德的强调:这一点来源于佛教中的慈悲思想和儒家思想中的德治主义。(4)忠孝一致:这一点是对臣民的要求,也可与第三点合并,它宣扬君主是臣民的君,亦是父,要求臣民奉献忠孝。
第三,丸山对国体的批判亦与他对日本近代化病理的批判密不可分。丸山借助西方的政治哲学剖析日本的近代病理,指出日本近代化过程中存在中性国家观的缺失、权力与权威的一体化、伦理与权力的相互渗透等问题,指出国体垄断了价值体系、“国体”精神侵犯了国民的内心世界、“国体”意识形态阻碍了自主的个体形成等弊病。
丸山真男所提出的两个动力(理性化和心情)于1956年在藤田省三那里以天皇制国家的两种支配原理的理论得到了发展和细化。藤田省三在《天皇制国家的支配原理》中指出,明治政府创立的天皇制国家,从国家的构成原理上来看,是两种不同的原理相互对抗又相互抱合的发展过程。一种是政治的原理,即把国家作为政治权力的一种装置(Ap-parat),或者是作为一种特定的政治制度来对待;另一种是共同体的原理,把国家作为建立在共同体基础上的、跟日常生活紧密联系的生活共同态(Lebensgemeinschaft),或者是以这种共同态建立人们的认同。
对于近代天皇制两重构造的分析并非仅属于藤田省三。20世纪50年代就已有久野收“显教和密教”的理论,并对战后研究形成了广泛影响。“显教的天皇”、“密教的天皇”以及丸山真男的“天皇制不负责任的体系”一起成为风靡战后思想界的用语,费正清、赖肖尔等西方学者也沿袭了这些说法。在犹太教和佛教中都有显教和密教的概念,G.Almond曾用它分析欧洲共产主义运动,久野收转而将它用于分析天皇制法西斯主义。他认为,对明治建立起的天皇制国家和天皇的地位存在着两种相互矛盾的解释,久野收认为这是明治政治家的一种统治技术,他们明里把天皇解释为拥有绝对无限的权力和权威,这是“显教”,暗里把天皇看作国家的机关,权力要受议会和宪法的限制,这是“密教”。在国民的中小学教育和军人教育中,使用天皇主权说的“显教”,而在大学等高等教育和高等文官考试中,则使用“密教”。在明治时期,“显教”和“密教”二者尚可维持微妙的平衡,但到了明治末期,“显教”开始对“密教”发出挑战,两者的斗争变得明显和扩大,而到了20世纪30年代,“显教”则完全占据了主导地位,1935年发生的国体明征运动就是“显教对密教的征伐”。
以“显教”和“密教”的妥协与斗争来透视近代政治史上权力的升降,很具有启发性,这一理论的意义在于为认识明治以来天皇制国家的统治原理设置了一个清晰的分析框架。在这样的视角下,日本近代的统治原理可以看成由“显教”和“密教”二者的平衡被打破并走向“显教”独大的过程,这大致符合历史的实情。对于“显教”和“密教”受众的划分同时也印证了知识分子和广大民众在“国体”思想上存在认识的分裂。
但“显教”、“密教”的解释模式过于夸大了国体论在政治精英和知识分子那里的工具性地位,按照久野收的理论,似乎在政治和知识精英层次上,作为“显教”和“密教”的国体论是泾渭分明地存在着的,他们总是对国体论存有明确的工具意识。
显教—密教的模式在其他方面也受到了修正。政治学者高畠通敏在1975年指出,按照这一模式,接受了显教的大众应该具备狂热的信仰并对大众运动造成影响,但实际上日本法西斯的一大特征,就是并非建立在从底层发动的大众运动基础上。高畠认为真正存在着的是已经内化到人们行为模式中的集团精神,因此他尝试把这一模式修正为显教—“潜教”。
以上这些对后世有着深远影响的研究,都出现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也就是说,都是五六十年前的研究了。虽然战败使天皇制批判一下子喷涌而出并于1945年末达到高峰,但“天皇制论”从1947年上半年开始出现了急速的退潮。
国体论研究的退潮与国体论盛行一个多世纪的史实极不相称,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有很多。第一,对于国体论必须具备这样的视角,即天皇制的问题光从权力和制度层面来论述是不够的,还需要把它作为日本人精神构造的问题来研究,只有在这样的视野下才可能正面触及国体论的问题。这一工作意味着必须将自我认同对象化,对于日本学者而言,由于直接牵扯了民族感情,这就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学术问题。因为战前国体论的绝对化地位,战后对国体论的破除需要一个相对化的视野,战后的民主化本应是个好机会(丸山真男将其称为第二次开国),但这个使自身相对化的契机却由于美国为了建立反共防线改变了对日方针而再次失去。第二,作为日本人来说,国体论很容易成为他自身的一个盲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尾藤正英就认为,之所以产生国体论研究的空白,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对于许多日本人来说,国体的概念一直都被当作太过于自明的东西了。
民众史学家的研究——
国体论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日本民众,以色川大吉、安丸良夫
历史学家色川大吉是日本战后20世纪60年代兴起的“民众史”、“民众思想史”研究的代表人物。他的研究为日本战后历史学中阶级斗争史和人民斗争史领域提供了新的分析方法。
色川大吉对丸山真男国体研究的质疑主要是就《日本的思想》做出的。他认为丸山研究的创造性就在于给日本的“国体”赋予了本质性的、结构性的意义。然而色川在两点上与丸山的认识有着根本不同。
(1)丸山认为“国体”无限地渗入了民众的内在世界,成为他们精神的机轴,而色川大吉并不作如是想。他认为那是伊藤博文等统治阶层想要实现的一个目标,但实际上“国体”最终仍然只停留在一种虚假意识上,直到最后也没有消除一种受到质疑或动摇的不安。色川大吉认为:“从民众一方来看,他们是在相当深的程度上接受了‘国体’的虚构(fiction),但是在最后的一点上他们没有把灵魂交给天皇制。在最深的部分,天皇制没有真正掌握日本人的心,‘国体’并没有在真正的意义上变成民众精神的机轴。”
(2)关于共同体论。丸山认为“国体”的最终细胞是“共同体”,并把这一“共同体”当作停滞的根源。
色川指出的对于民众史的忽视不能不说是丸山政治思想史研究中的问题所在。小熊英二在《“民主”与“爱国”》中就曾指出在丸山真男和大塚久雄身上存在着知识分子“对大众的反感”,民众史学家就是在这一点上对丸山学派形成了冲击。而色川更是由此对丸山的方法论提出了根本性的质疑。他认为丸山的方法是把西欧市民社会中好的方面拿出来作为一个类型,再到日本社会中把它的不好的方面拿出来作为一个类型,用前者的“优”对比后者的“劣”,用前者的“高明”描述后者的“病理”,批判丸山未免落入了西欧中心主义。色川的这一批判是丸山的政治思想史研究最常受到的批判,然而,尽管丸山的国体研究存在着色川指出的简化历史的问题,但这种指摘并不能减弱丸山对近代天皇制病理的批判力度,也不能形成对丸山国体研究的整体否定。
丸山对日本国体论的批判产生于他对时代氛围的敏感性和对现实政治的紧张感。虽然日本战后在美国的主导下进行了民主化改革,然而20世纪50年代朝鲜战争的爆发使美国的对日方针转变为以反共为主导,时代氛围的变化使日本对战争责任的追究进一步变得困难,丸山的问题意识正植根于对这一现实的批判和对抗。因此丸山的国体批判不能被作为纯粹的历史研究对待,它更是一种作为政治批判和政治斗争的研究,其研究的结论不能与其问题意识和分析工具分离开独自接受评判。
由以上可以看出,无论是战前的日本共产党及讲座派马克思主义学者、战后的丸山学派还是与丸山学派存在分歧的民众史研究,对“国体”问题的讨论都没有停留在对定义的纠缠上,而是必然与他们对天皇制的整体评价连在一起。其实,要对国体论作出评价,必然意味着研究者要对整个日本近代史和日本天皇制作出评价,因为作为一个用语的“国体”所反映的是更深层次上的近代天皇制的整体构造问题,这也是本书以思想立场来整理国体论研究的原因。
老一代自由主义者——
与以上相对,“老一代自由主义者”(old liberalist)
对于“国体”这个概念,和辻主张用世界上通用的“政体”概念代替,他甚至认为如果早使用“政体”的说法,就不会出现国体明征运动了。在这里,和辻表现出他对国体问题思考的极大局限性——他把国体在历史上引起的混乱和争论仅看作是词汇使用的问题。和辻否定战前有宗教化倾向的国体和狂热的皇道主义,这有着积极意义,但他创造出一个与政治无关甚至超越了国家框架的文化的“国体”概念,
津田左右吉将20世纪30年代到战败之间称作“最近十余年的特殊形势”,认为这段时间是日本历史的发展脱离了常轨,是由于幕末维新期的复古神道派和军部、超国家主义者单方面地主张天皇为现人神、主张天皇亲政等才造成的,并不具有代表性,他认为讲座派和丸山学派是把“最近十余年的特殊形势”错当成了普遍形势。
南原繁虽然同属于“老一代自由主义者”,但他对民主“主体性”的探求,使他具有与一般的象征天皇制拥护者不同的特点。战败时南原繁是贵族院议员和东京大学的校长,也是参与战败工作的核心人物之一。针对战败给日本带来的巨大转变,他指出战后国体是变化了,但他关心保持日本历史和传统连续性的问题,他指出,君民契约说不适合日本的传统,因为在日本很少把君主和人民对立起来思考,他提出了“国民共同体”论,以对抗人民主权论。他认为战后的日本不像西欧那样是人民从君主手里夺取权力,而是国民重新觉醒到自身的存在,在自己的意志之下保留了天皇制。这就是国民共同体,或叫国家共同体(Volksgeemeinschaft,national community)。这个共同体里的天皇,已经除去了战前的神道色彩和宗教色彩,他的地位的保留,就在于他是“国民意志的共同体的象征”。在他看来,这是一种“共同体民主主义”,与民主主义并不相悖。
其他——
以上几种立场成为之后国体论研究的基本知识背景,从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又出现了一些新的国体论研究,大致可以分为如下几种角度。
1.国体论的建构性的角度
如桥川文三(1922—1983)在《国体论·两个前提》和《国体论的联想》
2.国民认同以及民族主义的角度
大阪大学大学院国际公共政策研究科教授米原谦(1948—)于2002年出版的著作《近代日本的认同与政治》中,第一章名为“在国体论与公民宗教之间——以nationality 为中心”,即是对国体论的探讨。他以日本近代的国民认同为视角,借鉴卢梭《社会契约论》中的“公民宗教”的观点,重新解读了国体论。认为“国体论是对沦为殖民地的敏锐危机感的产物,是背负着近代化和国家独立双重课题的日本所创造的一种公民宗教”
庆应义塾大学教授小熊英二(1962—)的《单一民族神话的起源:“日本人”自画像的系谱》则指出了面对甲午战争后日本拥有殖民地的事实,原本奉行单一民族国家逻辑的国体论不得不对自身逻辑进行修补,改为多民族论,适应了帝国膨胀的需求。
东京大学大学院综合文化研究科教授松浦寿辉(1954—)也注意到,国体论在近代以来的每次兴起,都出现在日本面临存亡的危机或是主观认为有这种危机的时候,因此他指出国体论是对外来危机的一种反应,而且是一种“过敏”的反应,它具有对外在威胁的“易感体质”。
3.由传统社会向近代过渡的角度
圣学院大学政治经济学部教授吉田博司(1948—)的《近代日本的政治精神》,运用卡尔·波普尔“封闭型社会”和“开放型社会”的概念,指出昭和时期国体论的抬头,意味着由于近代化的各种矛盾和在国际上被孤立、已经不堪“开放的社会”重负的近代日本理性的败北。但是他同时指出,国体思想并不仅仅只是由完全封闭的政治原理支撑的极端的东西,明治期的自由民权运动、大正期的民本主义,都主张在国体(天皇主权)和议会制民主主义之间调和。在激烈的历史社会变动和帝国主义国际环境中,日本能够免于遭受分解、分割和革命的悲惨命运,国体这一封闭的政治原理所起的安定作用是不可小觑的。
4.宪法及宪政研究的角度
有些学者从宪法研究的角度对国体论进行研究,如法学者长尾龙一和增田知子。他们常以某位法学者的国体论为出发点,考察国体论与日本近代宪政之间的纠葛。长尾龙一(1938—)对国体论的论述主要见于著作《日本法思想史研究》、《日本宪法思想史》和论文《国体论史考》。
5.历史上对“国体”的不同理解的角度
国学院大学日本书化研究所教授大原康男关注对国体理解的差异,他认为,仅仅从天皇与国家权力的关系上无法透彻了解近现代天皇制,只有从法的、政治的国体观中解放出来,才能窥见天皇的本质。
东京大学社会情报研究所教授姜尚中(1950—)则专门区分了作为体制的“国体”和作为文化的“国体”,指出体制的“国体”体现在《大日本帝国宪法》和《教育敕语》等文本中,但与此同时还有一种“美学的”国体论,它以“反政治的或非政治的态度”出现,诉诸日本独特的文化,但也包含着转化为“全政治主义”的可能性。借助对国体论的二元性的解释,姜尚中指出“国体”在战后一边在形式上与以前断绝,一边又在本质上保持了连续。
在二元的“国体”当中,姜尚中更关注的是作为“文化”的“审美的”国体,他创造出了一个词语,叫“心情(こころ)主义”,即把“非政治”或“反政治”的审美化了的情绪性体验作为日本人国民认同的根据。他对历史上四个阶段的国体民族主义做出分析之后认为,以“心情主义”为基础构建的君民一体的共同体,才正是日本的“国体”,而且这一层次的国体不会随着政治体制的变化迅即发生变化。在此基础上,姜尚中对日本战后民主化的出发点做出了犀利的批判,他指出天皇发出停战指令的“玉音放送”其实正是意图维持国体的宣言,而1946年的“年头诏书”也是强调“心情”的共同体主义,所以姜尚中把它看作是与美国协调后做出的新国体诞生宣言。
由于日本战后以象征天皇制的形式保留了天皇,并且现任天皇(1989年成为天皇,年号改为平成)秉承不涉入政治的宗旨,在民众中保持了谦谦君子与和蔼长者的形象,作为个人获得了民众的尊敬,所以日本学者从今天的天皇制中较难生出对历史上的天皇制专制主义和国体论进行批判的动机。也由于战后民主化的发展,日本人由于自身的认同所系,也很少认为国体意识形态仍然是今天日本知识分子的课题。这就是战后过了70年后,除了右翼的叫嚣一直不变之外国体论很少进入学者研究视野的原因。然而在21世纪初,由一个非日本裔的在日学者出于对日本现实政治的关心,选择了国体论作为研究日本民族主义的视角,这本身即具有耐人寻味的意义。
以上是日本学者的研究情况。以下是中国学者对日本国体论的研究情况。
二 中国学界的研究
国内学界较少专门以日本的“国体论”为研究对象,可以说对于“国体论”,国内学界基本上尚未将其从“天皇制”的研究中分离出来作为一个独立的研究对象看待,对于国体及国体论的阐述多散见于对日本天皇制、民族主义、国家意识、国民特性和宪政制度等的研究。如向卿的《日本近代民族主义(1868—1895)》
在新中国成立前的日本研究中,竹内好曾举黄遵宪的《日本国志》、戴季陶的《日本论》和周作人的散文集为中国人所写的日本论的三“白眉”,并说“若要从其中只选一本的话,戴季陶当首屈一指”
在新中国成立之后的研究中,就著作而言重要的有哲学家朱谦之(1899—1972)的《日本哲学史》
王金林的《日本天皇制及其精神结构》时间跨度大,从古代天皇制至战后象征天皇制,是一项具有代表性和权威性的基础研究。作为天皇制面临危机时出现的思想和思潮的代表,收入了会泽正志斋的《新论》、北一辉的《国体论与纯正社会主义》、美浓部与上杉的国体论争等内容,并做出了介绍和评论。
就论文而言,值得关注的是内蒙古大学历史系潘昌龙的《试论〈明治宪法〉 中的国体论思想》
文中指出“虽然对‘国体论’还很难给它下一定明确清晰的概念,但至少可以归纳出以下三个基本信条”。一是“神国思想”,二是“尊皇思想”,三是“大和魂论”。
另外还有几篇正面涉及国体论的论文。社会科学院汤重南的《浅谈近代日本的国体——军事封建帝国主义》
除此之外,许多论文尽管没有专以“国体”为对象,但也部分地涉及了日本的“国体”,如:王金林的《近代天皇制的理论结构》
三 西方学界的研究
西方学界对“国体”在日本的重要性也有所体察,1937年颁布的《国体之本义》在1949年就被翻译成了英文。
B.H.张伯伦在写于1912年的文章《一个新宗教的发明》
赖肖尔在《当今日本人:变化及其连续性》中并没有专门论述“国体”,只简单地提到“国体”是“以天皇为中心的日本制度”,但他对日本近代前后的政治体制和天皇做了大量的论述。赖肖尔把日本作为“非西方”世界里近代化的成功典范,但他认为在近代以前,“日本人在他们的政治遗产中,没有任何民主思想的基础,也缺乏民主实践的经验”,在日本的封建时代,不存在不容剥夺的权利,在上下级之间也只是单方面地强调下级的绝对服从,因此“从这些方面来说,人们很难想象有哪种制度比日本向西方开放前夕的政治形态更缺乏民主思想和民主体制的基础了”。但尽管如此,像明治维新这样在政治经济和社会层面上的重大变革却能够被民众所接受,就是因为明治时期的统治者利用了“他们自己的古老的天皇统治制度”。相对于中国不得不借鉴外国的意识形态来进行根本性的改革,日本“由于利用了本国的意识形态,无疑减轻了这次剧烈变革可能造成的痛苦和创伤”
尽管日本近代以前的传统文化在赖肖尔那里被评价为“缺乏民主”,但社会学家贝拉却把在日本传统社会内部寻找促发近代化的因素作为自己的课题。众所周知,贝拉的《德川宗教——现代日本的文化渊源》深受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等著作的影响,其问题意识就是看日本的宗教中是否存在着像新教伦理那样的与资本主义相契合的精神和伦理。因此在“宗教与政治”一章中,贝拉将武士道以及幕末国学、水户学的国体意识作为分析对象,认为在当时封建割据和阶级差别的情况下,“国体”意识通过将忠诚集中到天皇身上,促进了权力的延伸和理性化。由于将天皇作为神、君主以及家长,贝拉认为日本“国家的概念就是把宗教的、政治的及家族的思想不可分割地熔铸在一起”。“‘国体’就是宗教实体和政治实体的同一化。”
贝拉在此书中把宗教作为功能的概念加以利用,只要能够为人类行动提供终极价值和在人类遇到终极挫折时提供安慰,不管是否自称为宗教,都被贝拉归入宗教一类,因此国体论出现在“宗教与政治”一章中就可以理解了。但是虽然国体论有以宗教为手段实现政治目的的一面(贝拉将其称之为推动了“政治的理性化”),但反过来也使得日本近代的政治带上了浓厚的宗教色彩,原本是为达到政治目的而被创造的国体论后来出现了以手段取代目的的巨大转变,恰恰成为将日本近代政治推向非理性化的重要因素,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国体论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称为“推进了日本的政治理性化”,是需要综合两方面的结果做慎重判断的。丸山真男评价贝拉此书时,说作者不愿意面对日本模式的缺点或者说不愿去计算日本近代化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在这一意义上所言的。同时丸山也指出贝拉在书中所用的“理性化”和“现代化”是带有极大模糊性的概念。
尽管赖肖尔和贝拉都有意识地把日本作为“非西方世界”的国家看待,但都难免带了到日本寻找西方经验的对应物的意识(贝拉在《德川宗教》中寻找欧洲新教主义的日本版),他们虽然对日本的近代化保持了敏锐的观察力和审慎的态度,但对日本近代化特征中那些貌似与西方近代化相符、但在意义和结果上有重大不同的表现,往往关注不够,或是根本没有作为问题对待。
综上所述,因为国体论在战败前是国家意识形态,因此对国体进行的客观评价和研究在日本战败后才成为可能。但相较国体论在战前对于民众思想发挥的强大力量,战后对国体论的研究并不能算是深入,对国体论的研究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在“国体”一词为何语义不清的问题上,前人的研究除了词汇混用和作为意识形态的独断性之外,并未提供其他的解释,而且也多是只涉及了国体的一个方面(政治、宗教或宪法),但本书试图强调的是,国体论是日本为完成近代国家建构而创立的,正是由于日本选择了一种与西方不同的近代化模式,“国体”才无法在西方的学问领域里找到一个对等的词汇,正因为“国体”是作为包括了政治、社会、宗教等方面的整体而存在的,“国体”才是一个无法仅仅归于法学政治学的词汇。而这个暧昧不清的概念所反映的,正是日本作为一个非西方世界里的后发国家不同于西方世界的近代化特征。这种解释和视角在先行研究中尚未曾见。
第三节 本书的研究方法与视角
一 研究方法
本书不专门以某位国体论者及其作品为研究对象,而是将幕末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期间历史上屡次兴起的国体论作为一个整体对待,视为国体论这一特殊的思想史现象在一百多年发展链条上的一个个不间断的节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一直以来人们所批判的国体论,从其被揭示的特征和功能上来看,常常是指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国体论,或是指以家族国家观为特征的国体论,而实际上这只是近代天皇制发展到法西斯阶段的国体论,是国体论发展到最后一个阶段的形态。在这个阶段,国体论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它的自我民族中心主义扩展到了顶峰,其非合理的一面也展现得最为淋漓尽致。
本书拟采用政治思想史的方法,分析日本的近代化为什么会需要国体论这样一种思想,它又在一百多年的历史中对日本政治及精神领域发挥了何种功能和影响。当然,处理时间跨度这样长的一种庞杂思想,难免会牺牲某些有意义的细部,但要想真正把握国体论的实质,除了将它当作一个整体、考察在不同历史时期它的历史功能之外别无他法。从约120年的国体论史中剖开一个纵切面,要比仅从某一思想家的作品出发考察的横断面更能说明问题。因为国体论作为意识形态,具有掩盖某种现实的作用,所以它的实际意义并不完全等于被宣扬的内容。因此,本书将采取两种姿态,一方面主要采用文本分析的方法,深入思想的内部,把握其逻辑内容和发展轨迹;另一方面则立足于思想外部,着眼于政治思想与政治实践的双向运动,关注思想的社会功能。因此,对于国体论的考察必须既是理论的,又是历史的。一方面,需要分析它的价值观体系以及对它形成支撑的个人与国家的理论,厘清国体论的思想来源和发展演变;另一方面,作为一种观念和意识形态,国体论还产生并发展于具体的历史环境下,因此对它的考察还必须联系特定的历史状况和政治实践,分析它作为一种意识与社会存在之间的互动。本书力图深入国体论这一研究对象的内部,在“理解”的基础上(虽然理解并不等于赞成,但理解仍十分重要)做出思想批判,试图避免抽象的意识形态暴露和情绪化的政治表态。因为以抽象的方式对国体论名下的一切思想统统划为意识形态,站在它们的对立面进行否定的时候,同时也意味着遮盖了这些思想在历史中所担负的功能和历史责任。对于国体论的真正批判必须进入历史的具体状况之中,否则,预设了二元对立立场的抽象批判,不能透彻把握批判对象的本质,反而容易陷入与他们所批判的国体论者同样的逻辑。
通过国体论对日本近代政治文化做一接近,这种方法是否具有可行性呢?前人研究指出,一个社会占支配地位的概念,是这个社会政治文化的集中表现。通过这一概念,我们能获得接近这个社会文化的媒介。石田雄在《近代日本的政治文化与言语象征》中专门以“国体”这个语词为例,指出了语词与其背后的政治文化的关系。他也点明,通过考察一个语词随着时代变化而形成的轨迹,可以获得这个社会政治文化变迁的线索。
“国体”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概念。从明治时期天皇制国家确立起直到日本战败为止,国体论一直是日本正统的、官方的意识形态,它是天皇制国家的支配原理,也是权力的正当性依据,并通过国民道德教化长期控制了日本的国民意识。国体论与日本政治权力之间具有的这种亲缘关系,使它成为考察近代日本政治文化的一个绝好视角,是理解日本近代精神构造时回避不了的问题。本书的目的首先是从思想内部的逻辑演变来把握国体论的历史变迁,试图通过对国体论这一思想所经历的历史变迁,透视日本自明治维新始直到战败的近代天皇制国家到底具有怎样的精神构造。
在这样的视角之下,我们必须要注意两个问题。因为从语词本身的语义演变中透视社会的政治文化,有其视角上的局限,只有在对这一局限有清醒认识的情况下,才会获得时代的正确信息。第一个问题是,一个社会的政治口号所宣扬的内容未必等于实际的时代状况,出于种种现实的考虑,口号往往超前或滞后于现实,也就是说政治口号和意识形态所宣扬的内容与社会现实二者之间并不能直接画等号。比如明治宪法中虽然确立了天皇万世一系的统治为日本的国体,并在《教育敕语》中讴歌君民的情意和忠君的道德,但在这两个文本出现的明治初期,天皇由于在长期的武家政治中被架空,并不具备它们所宣称的那种权力,对于民众更是如同“云上人”,并无文本中宣称的那种密切关系。因此,虽然语词是社会现实的反映,但也必须分辨语词本身具有的“虚像”和“实像”。这就需要引进作为社会意识的语词与社会存在之间的互动关系这一视角。对于国体论这一天皇制国家的意识形态,要一方面从“内部”出发,分析内部价值及逻辑整合性,另一方面要从“外部”,揭示这一思想的社会背景、发挥的政治的和社会的功能,以及这一思想背后隐藏的主观动机和意图。
另外需要注意的一个问题是,国体论本身就是一个包含了异质因素的复合体,它不是一个均质的思想体系。国体论是一个统称,其内部包含了方向歧义的思想,并非铁板一块。作为后发国家,日本一方面要迅速实现近代化,另一方面又怕丧失了日本之所以为日本的东西,于是这两种意图同时被整合进国体论中,在国体论的内部形成对抗,同时又互相妥协。这使得国体论的内涵及表现形式都呈现出复杂的多样性:它既可以是神权政治的、保守的、法西斯主义的、文化帝国主义的,亦可以是民主的、激进的、国家社会主义(如北一辉)的,在政治体制上同时表现为君主立宪和君主专制,既表现为分权的、又同时是专制的,甚至维护君主专制的意识形态和反抗君主专制的革命思想,都可以奇妙地统一在“国体”这一个名称之下。如在北一辉身上体现出的以国体论对抗国体论的情形,以及1935年国体明征运动中体现出来的“显教对密教的征伐”等奇妙的现象。
因此,国体论不是一个用制度论就可以穷尽的问题,它虽然外在表现为政治制度——以天皇为顶点的绝对主义体制,但同时又内化于日本国民的精神结构之中,“国体”一词总也不能仅以西方法学的解释来定义,而总是被赋予“国家之根本”、“民族精神之源泉”之类的价值判断,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而国体论也不能仅从制度背后的内容来把握。因为国体论不仅是制度背后的运作内容,其本身即体现为制度,那就是绝对主义的天皇制,所以“结构—内容”的分析框架对国体论也是失效的。
二 本书的视角
本书立足于这样的视角,即国体论作为一种言论和思潮是在日本与外部世界——主要是西方世界——大规模接触下出现的,它所处的历史位置正是日本从封建制向近代国民国家过渡这一过程。在这一视角之下,本书将思考如下问题。
(一)“国体”概念体现了日本作为异于西方的后发国家在近代化过程中的独特性
日本的“国体”是多含义、多侧面、多层次的含混概念,是日本近代一个有特定含义的名词,在西方政治学中无法找到一个与这一“国体”相对等的概念。其他的如“民族国家”、“民主”、“法”、“自由”等概念,也都无法以它们在西方国家里的含义原样套用在日本的近代语境中。要么是这些概念无法囊括日本的情况,要么是在日本使用这些概念的时候已不自觉地发生了语义的变化。而如果把目光扩展到日本以外,可以发现在中国也存在这个问题。中国的“民族”、“国家”等观念以西方现有的政治学的概念也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这已是学界的公论。而这并不单单是词汇使用的问题。长期以来,由于现代社会科学多是西学,与西方国家的历史发展相适应,所以非西方国家在使用时不得不面临从西方借用资源的困境,而这些借用来的资源又存在着无法完全适用于本国情况的问题。在西方国家掌握现代社会科学话语权的情况下,许多西方学者或是由于对东方国家的情况不甚了解,或是由于西方中心主义的倾向,常常把西方现代科学里的概念类型作为唯一标准,而把那些不符合这些框架的东方国家的情况作为例外,抑或是将西方的理论作为现代、民主、进步、理性的标准,而把前现代、非民主、停滞和非理性等词加诸于东方国家身上。在这种情况下,研究这些与西方概念似是而非的概念和思想就有了特殊的意义,在厘清这一概念在东方国家语境里的用法的同时,本书也试图借由这一操作指出,同一概念在东西方的不同,其根本原因是概念所反映的历史事实的不同。就日本的国体论而言,它已不单是个词汇的问题,还是关系到日本的近代社会史、政治史、宪政史等诸多方面的问题,国体论中包含了政治家和知识分子对日本应走何种近代化道路的思考,他们既无法原样照搬西方的模式,又无法原样保存日本的传统,国体论所体现的正是他们在这一困境下的最终选择。
在上述视角下,本书将首先厘清“国体”的概念,并试图指出“国体”存在着三个层面:
1.政治层面:不仅仅体现为政治制度(天皇制),同时还是其背后的运作原理;是近代天皇制国家的政治合法性理论和国家支配原理。
2.社会层面:日本近代的国家和社会边界不清,国家与社会不是对立的概念,而是国家渗透甚至包括了社会,政治的原理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它是一套社会组织原理和价值体系,包含了日本人的国家观、道德观和伦理观,与日本的民族认同、民族存续的问题息息相关。
3.宗教层面:呈现为一种与西方近代国家不同的政教关系。国体论一方面通过国家神道形成了一个以天皇为顶点的、金字塔形的国家祭祀体系,通过这种神社的等级体系来支配国民的信仰;另一方面又通过教育敕语、国民道德论等国民教化手段对本属国民私人领域的伦理和道德进行支配,以“非宗教的宗教”的形式对国民的忠诚进行着宗教般的极端要求。
(二)“国体”的两重性
保守(或是封建、反动)与进步、复古与革命、善与恶、对与错,这种泾渭分明的二元对立图示惯于在意识形态的批判中被使用,在国内外学界对日本的研究中,也常可见到这样的模式。但是,历史本身是复杂而具体的,担负了重大时代课题的历史人物尤其是政治家的决断一定是在具体的历史条件之下、在权衡纷繁复杂的利害关系之后做出的,他们在时机和顺序(timing and sequence)孰先孰后上常不得不有所取舍,因此我们看到的实际情况反而常常是,在一个人身上或是一种思想内部,并存着进步和反动两种对立因素,并在斗争和妥协这两极之间不停地交互运动。这使得某些历史人物和思想从表面看来并不一定呈现一以贯之的性格,而是处于不断的运动之中。因此,将事物简单分为好和坏的二元对立图示虽然在价值判断上方便易行,但在对人和政治的认识上却未必是一个好方法,如果不深入到历史的复杂性内部,就很难透彻把握人物和思想的性格,而有流于简单化和抽象化的危险。
国体论就具有这样的复杂性质。它一方面具有从封建制向近代国民国家转化的先进性,另一方面又有从封建社会脱胎而来的统治阶级的自我保存问题,使它又具有保守和反动性。更由于其中一直贯穿了日本民族的自我保存这条线,使得问题呈现出更为复杂的面貌。这种复杂性隐含了一个重要的提示,那就是国体论真正的问题,并不在于对它封建还是近代、是复古还是革新的甄别上,而在于这矛盾的两面性对立并存的状况之中。因此,不管是强调封建还是近代,单纯对其中一面的揭示无助于全面把握国体论的本质,必须超越二元对立立场的预设,才能接近其本质。
在日本战败之后,国体论作为天皇制国家的统治原理,被划拨到民主的对立面,对其封建保守性的揭露成了国体论批判的中心(而与之相对,右翼和保守的自由主义学者则竭力辩护,说国体论与民主主义并不矛盾)。国体论成为与民主截然对立的反动的代表,在这种批判的根底,依然存在着非常明显的二元对立思维,那就是绝对化了的“民主”对“反动”。国体论具有封建反动的性质是确定无疑的,但如果它纯粹是一个封建的复古的东西,很难想象靠它能完成日本近代化的任务。使国体论在近百年的时间里占据主导地位的,并不是国体论的封建性,而是因为它内部存在着与时代课题相适应的部分。如果仅仅看到它封建和反动的一面,而忽视它的近代性,那么当对战前进行清算时,就很容易认为国体论的内容不值得深入剖析,只贴上个“封建”的标签抛弃即可。这种轻易的否定,同时意味着对一个深刻的事实的忽略,那就是国体论不仅是推动幕末倒幕运动使日本进入近代化进程的思想基础,而且还在近代通过国民道德教化长期规定了日本的国民意识,如果对这一点缺乏足够的认识,就难以体会到与国体论相对决究竟是怎样一个艰巨的课题。仅仅贴上个“封建”的标签就将之抛弃的做法,很容易使国体论被排除在研究的视野之外。实际上,战后对国体论的研究之所以较少见到对其本质真正透彻的把握,这种简单的民主—反动二元对立的图示的影响是不可小觑的。
三 创新之处
本书的创新之处体现在以下方面。
(一)选题新颖
国体论是日本近代天皇制的核心意识形态,也是日本近代一个重要的政治、社会和文化现象,它在历史上的重要性与目前学界对其研究的不充分之间形成了反差,这本身亦成为国体论这一现象的组成部分,也成为国体论值得研究的一个理由。日本学界碍于这一课题的政治意义而有所回避,而中国学界多是将国体论作为天皇制研究、神道研究或政治体制等研究中附带提到的问题,基本上未将其作为一个独立的研究对象对待。而且这为数不多的研究也多是局限于某一人的国体论或国体论的某一侧面,难免会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对国体论这一日本近代史上反复出现的现象难以有整体的把握。本书试图超越简易的意识形态揭露,将论点不一、角度各异的国体论作为一个整体对待,考察国体论这一现象与日本的近代化课题之间具有何种关系,以及国体论对近代乃至现代日本精神构造的复杂影响。
(二)概念澄清
本书对“国体”与“国体论”的概念做了梳理与界定,澄清了学界对此似是而非的理解。国内现有研究的一个常见问题,就是将“国体”等同于“天皇制”,因之将国体论混同于天皇制论,而且由于并未对日本“国体”一词的含义和用法进行清晰界定,许多研究对“国体”的语义变迁没有意识,往往将自古以来的国体用法和明治之后的“国体”混同使用,这就导致了对“国体”和国体论似是而非的理解,无法对国体论回应近代化课题这一层性质有所认识,也就无助于揭示国体论的研究意义。
本书对“国体”的概念用法进行了梳理,在此基础上指出,国体论作为一种言论的兴起,是从封建时期向近代转化时才出现的现象,它与自古以来被使用的“国体”用法之间既有继承,又有明显的断裂,国体论是日本向近代国民国家过渡过程中一个特有的现象。国体论中近代的一面在国内学界的研究中并未受到重视,根本上与对“国体”用法的似是而非的理解有很大关系,概念的澄清虽是研究中的基础性工作,但由于“国体”的传统用法与近代用法在能指上并无太大不同,其区别在于所指,所以要在结合其历史功能的视角之下,才能正确甄别同一“国体”概念的语义差别。
(三)研究视角
迄今为止的研究多是把国体论当作纯粹封建的、复古的、前近代的东西对待。而本书认为,国体论作为一种言论与思潮,是在日本与西方文明大规模接触下出现的,它所处的历史位置正是在日本从封建制向近代国民国家过渡这一过程之中。立足于这样的视角,本书认为,国体论虽然包含大量迷信的、神秘主义的和前近代性质的内容,但它是以包含了前近代的形式存在的近代的东西。它具有两面性,既包含了对传统和封建制的打破,也包含了封建势力的自我保存。这两面性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国体论的性质只能从这个矛盾的同一性当中去寻找。
在此视角之下,本书试图指出一个超越国体论这一具体问题的问题,即对于东方世界里许多问题无法用西方现有的概念和理论框架来解释,如果削足适履地硬塞进西方的理论框架里去,无疑会牺牲东方世界里问题的丰富性,也会进一步强化西方中心主义的态度。其实,对这些似是而非的概念的梳理,恰恰蕴涵着真正了解东方社会的契机。这一视角在迄今为止的国体论研究中从未出现过。
(四)观点的提出
第一,本书指出,国体论的目的一方面是为日本在近代化过程中采取的制度与政策提供正当性,另一方面是塑造和凝聚国家认同,吸取民众自下而上的支持,完成向近代国民国家的过渡,并维持政治体制和社会的稳定。它体现了日本的政治和知识精英对于近代化、对于日本在近代世界中的位置以及未来发展方向的反思,是一种自觉的建构。但与此同时,国体论又基于日本的传统思想与传统文化观念,是日本的政治与知识精英对近代性的理解和对日本传统的执着之间的一种调和。这种观点的提出在国内的研究中尚属首次,在日本学界的研究中也并不多见。
第二,本书指出了国体论有政治性、社会性和宗教性三个侧面,并以国家建构为主线对这三个侧面进行了剖析。这在以往的国体论研究中尚未曾见。以往的国体论研究往往只是追究其中一个方面,但对其他方面没有涉及,或是专注于某一个人的国体论,因此无法对国体论的整体有实质性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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